2009/06/08

比參加大屠殺更難以啟齒的事——專訪《我願意為妳朗讀》幕後的韓娜施密茲與麥克柏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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讓戰爭在雙人床外進行
躺在你長長的斜坡上
聽流彈,像一把呼嘯的營火
在你的,我的頭頂竄過
竄過我的鬍鬚和你的頭髮
讓政變和革命在四周吶喊
至少愛情在我們的一邊⋯⋯
——節錄〈雙人床〉余光中

當韓娜施密茲與麥克柏格往後回想起來的時候,必定會覺得這首詩寫得如此貼切。在那段耽溺於淋浴、性愛與閱讀儀式的短暫倆人歡樂時光裡,至少麥克柏格這邊是完全不知道的:那些久遠戰爭所殘留的餘孽與傷痕,那些在奧許維茲集中營裡被以瓦斯處死,那些於死亡行軍路途與教堂大火中煎熬喪命的鬼魂,正在他們纏綿不休的雙人床邊,雙手攀附床架,瞪大眼睛看著、怨恨著或嘲弄著。

假如麥克柏格稍微有點留意的話,或許赤裸的肌膚就能感受到鬼魂們口鼻吐出的寒氣。但他畢竟只是個 15 歲的孩子罷了,這年紀的男生心裡所想的,無非只有談一場將來一定會搞不懂為什麼而談的戀愛,和盡快脫掉女生的胸罩跟內褲而已。假如當韓娜施密茲兩手撐在他的胸膛,在達到高潮的前一刻舉起雙手,發出低沉的啜泣聲時,麥克柏格的視線能夠穿越她凹陷的腹部與一大一小的乳房,他或許便能看見天花板上,早已盤距著沉重而無法原諒的歷史濃霧,一吋一吋地降下,即將籠罩他們的雙人床。麥克柏格往後曾回憶說:「為什麼我回想那段日子時,總覺得如此悲哀⋯⋯難道是因為知道後來會發生的事情?或者,後來那些事情,其實一直都等在那兒?」

但是,韓娜施密茲這邊究竟是怎麼回事呢?36 歲的她並不是個無辜的不知情者,她當然知道那些鬼魂非常熱切地在一旁看著,「審判之前,我還可以在他們想來的時候趕走他們。」她說。如果是這樣,那她是否在筋疲力盡的性愛之後,曾經反省不該將怯弱善感的麥克柏格帶進一個血腥荒謬的歷史?當麥克為她朗讀時,她是否曾回想起那些過去為她朗讀的瘦弱猶太女子,最終懷抱什麼心情走入毒氣室?韓娜施密茲是否曾後悔,何必為了不識字,居然得去參加大屠殺,最後送掉自己的生命?她是否後悔,無法與麥克柏格戀愛?至少,在濃霧完全籠罩他們之前,愛情有一度是可以站在他們這一邊的⋯⋯假如韓娜施密茲和麥克柏格一樣想要的話?

這次,在期待許久的《我願意為妳朗讀》電影上映之際,我們特別邀請韓娜施密茲與麥克柏格兩位小說主角,來談談小說幕後種種不為人知的情感轉折,以及事隔數十年之後,他們仍然想要一吐為快的秘密⋯⋯

Q:首先謝謝兩位遠道而來接受我們的訪問,現在心情如何呢?

韓娜施密茲(以下簡稱韓娜):能夠有機會到異國旅行,我很開心。只是畢竟年紀大了,也放任自己肥胖,又曾經自殺死掉過,當時身體長時間僵硬之後,就很難恢復原來的模樣了,所以比較容易疲倦。

麥克柏格(以下簡稱麥克):這小說所敘述的全都是數十年前的故事了,但至今居然仍有許多讀者熱切的閱讀,包括台灣這裡的讀者。雖然裡面提到的一些粗略想法,現在看來有些過氣或太沾沾自喜了,但我想其中必然有些足以跨越時空的相同心情或人性特質留了下來。當韓娜甫學會寫字從監獄回信給我時,我曾驚訝於「文學到底可以古老到什麼程度,而仍舊能夠讓人讀起來好像是現代作品。」如果我寫的故事能夠有這程度的百分之一便好了。同時,很高興這次能見到韓娜,我們也真的許久不見了。

Q:不曉得兩位看過電影版的《我願意為妳朗讀》了嗎?

韓娜:我還沒看過完整的版本。不過,凱特溫絲蕾小姐是很棒的演員,又十分美麗,比我好看多了。我的額頭高,顴骨凸出,臉型寬闊平坦,可差多了。我很感謝他們費心地將我塑造成這麼有魅力的女人。編劇也很細心地跟我求證當時的景況與心情,不過你也曉得的,無論劇本改編的如何盡善盡美,或是場景重建、拍攝如何成功,總是有些光影、氣味、觀看的角度等等⋯⋯註定在換了一種方式之後,就永永遠遠地失去了,無可挽回,無法重現小說的模樣。如果不讀小說本身,不親自與我或是與麥克交談的話,是無法感受到的。

麥克:我倒是覺得妳很美,妳的骨架很結實,其實非常苗條,不像溫絲蕾小姐一般總是肉肉的。當然,雷夫范恩斯確實比我英俊多了。

韓娜:哈哈哈,得啦,孩子,你在扯什麼,是誰在小說裡說我:「頸子、寬闊的背,強壯的雙臂⋯⋯她的雙臂鬆弛弛地垂在體側。」根本活像個退休的角力選手。

麥克:哈哈,我想韓娜說的對。我覺得韓娜很美,但是在電影裡其實是無法傳達出這是「我眼中美麗的事物」與「觀眾眼中的美麗事物」兩者的區別。無論是早先要找妮可基嫚演出韓娜,或是後來的凱特溫絲蕾,她們都是屬於「觀眾眼中美麗的事物」而非「我的」。讀小說卻不相同,每個讀者都能從文字裡自行去想像韓娜的模樣,這模樣必然不是所有人公認的美麗,卻不致於改變了我眼中的韓娜。我想,當觀眾在電影院裡一邊吃爆米花,一邊看著溫絲蕾小姐扮演的韓娜時,雖然這麼說不太公平,但至少有一些人會想起《鐵達尼號》裡的蘿絲吧。

韓娜:麥克曾形容我身上的味道,像是「腰身四周和腹部那股濃重、陰暗而近乎純粹的氣味,還有她兩腿間那令我興奮、近似水果的微香⋯⋯她的腳則帶著肥皂、皮革,或疲倦的氣味⋯車票的油墨、打孔機的金屬、洋蔥、魚,或煎炸動物油、肥皂水或熱呼呼的金屬味⋯⋯是工作和一天結束的氣息,還有傍晚、回到家,以及」類似揉合了抽象觀念與具體事物的複雜描寫方式,光是憑影像是做不到的吧,經由閱讀得來的想像力更為重要。

Q:妳曾想過不該和麥克發生關係嗎?

韓娜:我想,你想問的是我怎麼會做出這麼可恥的事吧?不知廉恥地誘拐一個未涉世事的孩子上床,只是為了滿足一個孤獨女人的性慾?坦白說,我並不在乎,你可以說我是病態地追求一種短暫的安全感、一次畸型的戀愛,但我說過了,「我一直覺得反正沒人了解我,沒人知道我是誰,我做這些與那些事情的原因何在。你知道,在沒人了解你的時候,也就沒人會要你負責了。」

Q:這聽來像是一種遁辭?
韓娜:好吧,如果你覺得這是一種遁辭的話,我也奈何不了你。我的人生必然是在某個地方錯開來了,最終不得不成了一個誘拐幼男的女人。但是我從不後悔和麥克有過關係,假如這為麥克帶來種種不幸,我也不打算道歉,這是麥克要為自己人生負責的事情。我所經歷的正是戰爭前後那一代德國人共同經歷過的,我只是讓麥克透過我而更接近歷史真相,在當年,許多人根本不敢面對真相,只是要求黑白分明的悔罪罷了。黑白分明⋯⋯天啊,還有比這更可怕的事嗎?這跟希特勒看待猶太人的方式有什麼不同?

麥克:關於我婚姻的不幸,如果能把所有事都歸罪給韓娜的話,對我來說,確實會輕鬆許多,不過我在回答教堂大火裡倖存的女兒時便說了:「成千上萬的人都是如此,並不一定因為施密茲小姐。」但你知道的,這麼小的時候就經歷這麼棒的性愛和激烈不倫的戀情,要說沒有影響也實在太矯情,就好像是小鴨會把破殼而出第一眼見到的物體當作母親一樣吧,我不得不將韓娜當作衡量其它交往女人的典範。

Q:在你們的關係中,最特別的自然是妳要求麥克為妳朗讀書籍,但難道這不會讓妳記起集中營的恐怖回憶嗎?

韓娜:你也知道,這本小說的重點在於:「因為韓娜施密茲羞於承認自己是文盲,導致她寧願放棄正常生活,而去參加二次大戰時的集中營大屠殺。戰後,36 歲的她誘拐年僅 15 歲的麥克柏格上床,並要求麥克為她朗讀。最終,韓娜因為戰時的所做所為入獄服刑,並且自殺身亡。」反過來說,你也可以體會到我多麼激烈渴求閱讀,所以我對麥克蹺課的事情感到憤怒異常。當麥克為我朗讀時,我完全沉浸在朗讀的內容之中,其它什麼也沒想,即使在集中營裡也一樣。當我找上那些瘦弱的猶太女孩為我朗讀,雖然事前事後會想到她們是我特別挑選的人,過了一個月較好的生活之後,即將被送進毒氣室裡,但聽她們朗讀的當下,我心裡所想到的就只有沉溺於朗讀的內容而已。

Q:其實我不太能了解承認自己是文盲有這麼可恥?難道這是比參加大屠殺更難以啟齒的事?

麥克:有人也許會覺得喜歡聽搖滾樂很可恥。但你可能把兩件事搞在一起了,韓娜的確是因為不想被別人知道自己是文盲而拒絕升職,或故意在旅館裡對我發脾氣,但她並不是在文盲與罪犯之間選擇了後者。而是無論她是文盲與否,她都決定要承擔她個人所知的真相,「她接納自己將會遭到報應。」但會不會遭到報應與她在法庭上為真相奮戰,跟她是不是文盲實在沒有任何關係。對審判來說,是不是承認文盲這件事,純粹只是法庭攻防的技術性問題,而韓娜選擇了不這麼做。就算她是博士,去當了集中營的警衛,也要負相同的責任,不多也不少。

韓娜:謝謝你,孩子。

Q:最後一個問題,韓娜,妳是否曾愛過麥克呢?

韓娜:唉,很抱歉,孩子,我並不確定。你是我唯一至死都保留照片的人,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功夫才得到那張照片?你也是我一生唯一寫過信的人,你知道的,懂得寫字這件事對我有多麼重要,而我將此生最重要的事物給了你。我從來不想寫給別人,但是,我不知道這是否就是你所想要的「愛」。

麥克:不用問我,我自始至終愛她,幾乎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,否則我便不會寫這本小說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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