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/12/12

【must read】一個時代的青春代言人:莎岡訪談錄(上)

原始網址:扎誌



彭偉川 譯

我的大部分快樂都歸功於金錢,坐車飛速兜風的快樂,新裙子的快樂,買唱片,書籍和鮮花的快樂。──莎岡

年輕的她,清秀中有幾分男孩子氣。

她的生活簡單得幾乎隨心所欲,生命彷彿肆意迅疾燃燒。

她叛逆,蔑視陳規,但不激進革命。

她愛豪賭。一夜之間,她可以贏來一座小城堡。

也愛赤足飆車。愛車是 Aston Martin。

有次飆車撞傷顱骨。她對警察說:我相信自己有權自毀。只要不傷及他人。

她只寫自己熟悉的生活,中產階級看過去平淡富足的生活。

她的文字流露熏香,光影,一點點放任,夜色,奢侈的偶爾火山熔岩般洶湧的戀情火花, 之後的淡淡餘韻,和憂傷。

她本人的感情經歷一樣傳奇。

第一任丈夫,是大她 20 歲的出版商。僅僅持續兩年。

之後是美國的一個陶藝師。

她與兩任法國總統蓬皮杜和密特朗撲朔迷離的關係。

43 歲的她,在報刊上對 73 歲的沙特大膽表白,公開發表情書。還把這情書反覆錄音,給當時已經雙目失明的沙特。

熱戀中的她說,我不願在這個沒有沙特的地球上再活 50 年。

雖然,這段戀情還是煙花般墜落塵埃。

暮年的她,臉上有菸酒的殘跡,頹敗中難掩倔強清秀。

她陷入破產。也因為逃稅和毒品被訴諸法庭。

但她說,我有權以我願意的方式去死。

她始終是她自己。完整的,無可改變的。

1978 年,莎岡(Françoise Sagan, 1935-2004)被診斷為胰腺癌,後雖被否定,但死亡的陰影從此籠罩著她。1994 年,她以此為題材,寫了一本小說《過客的悲哀》(Chagrin de passage)。法國《讀書》雜誌記者就此採訪了她。

記者:你好像身體不好的時候寫不出好書。

莎岡:沒錯。如果七歪八倒的怎能達到寫作有時能產生的那種幸福感呢?我的書有些略嫌草率……

記者:你寫這本書(指《過客的悲哀》)的時候似乎健康狀況特別好……
莎岡:這本書是在愉快中寫的。我當時的身體並不特別好,但寫作狀態很好,兩者是不完全相同的。我很快就感到了某種充實。

記者:這本書寫作得很快。
莎岡:事實上,這個計畫在我腦海中已縈繞了一段時間,我想是從 1988 年開始吧!對癌症這個並不那麼有趣的題材,我不想碰到什麼就寫什麼。我開了個頭,然後扔下不管,當我最後撿起它時,我寫得極快。我找到了第一個句子:「你抽菸抽了很久了嗎?」這第一個句子使我得以寫下去。

記者:最難的總是尋找第一個句子嗎?
莎岡:不是第一個句子,而是第一個場景。可以這樣說。在這本書中,我不知道如何開始這場景,我知道它發生在何處,也知道與什麼人發生關係,但我不知道如何開頭才能不浪費時間,才能馬上……

記者:書中的主要內容:癌症,被宣告死亡。這是你牢記在心的一個主題嗎?
莎岡:不。但這幾乎是每個人都常常想起而又很少談及的主題。

記者:那為什麼現在才寫?這與你個人經歷有關嗎?你多次差點死掉,尤其是 1978 年醫生們發現了這個胰腺癌。
莎岡:他們認為我得了胰腺癌,但最後並不是那樣。是的,我有這種感覺,宣告時的震驚,我在這本書中所揭示的著名的「尥蹶子」。我曾看到許多馬在我身邊衝撞,但我從來沒挨過蹭。不過,我在想像這樣一種宣判,其影響與人們徒勞地試圖迸開的馬蹄極為相像。在我身邊,許多朋友都沒能避開……

記者:你選擇了一個漂亮的題目,《過客的悲哀》。對一個這麼嚴肅的主題來說,這題目也許太輕鬆了點。
莎岡:我一直想減低我所放置的炸彈的殺傷力。也就是說,這本書一讀完,這個題目就形成了。

記者:同樣,你喜歡幽默地淡化嚴肅的東西。所以,從第一句話開始:「你抽菸抽了很久了嗎?」「我一直抽菸,」馬蒂厄糾正道……
莎岡:是的,這是自我保護。然後,我的主人馬蒂厄說,他不願意在一個消極的時候否認一種這麼常見的快樂。這一切是想說悲劇並非一直是悲劇。這是眾所周知的。在最糟的時刻,也有某些可資吹牛的東西,如果不是滑稽可笑,至少無禮失當。同樣,感情完美的時刻也是不存在的,總有些小小的不如意。什麼東西都不可能是大喜大悲的。可有些人也許總不想注意這一點,拒不肯見這些殘缺的時光,因為他們十分喜愛完美的東西。不該破壞他們的感情。

記者:你呢,在最糟糕的時候,你總能有這種嘲笑的態度嗎?
莎岡:在最糟糕的時候,是的。總之,要看情況,如果事關自己總比事關他人要容易得多。

記者:你為什麼選擇一個男人做主人公?
莎岡:我們處於一個相對自由的時代,但在某些方面仍有大男子主義傾向,如果得病的是個女人,她很快就會成為受害者。你看,可在這本書中,開頭沒有這種同情。人們不會一開始就為我們這位 40 多歲的英俊的建築師悲哀,而且,在我的頭腦中,這是一個男人。我希望,也許這是不知不覺的,我希望他能夠鬥爭,希望他不要一開始就成為犧牲品。

記者:醫生直截了當地向馬蒂厄宣佈他得了癌症。
莎岡:這個醫生很粗魯。有些人屬於什麼都說派,有些人屬於什麼都不說派。前者不太好。但我有意讓醫生變得令人厭惡。我想,當你面對著一個將要死去的人,一個因病而幾乎變得像孩子一樣的人,你不能像大人一樣對他說話。我跟醫生討論過,他們對我解釋說他們總是弄錯。有的人他們以為可以對其說實話,有些人則不能說。事實上,前者垮了,而後者呢,一臉無所謂的樣子,很無謂的樣子。所以,拿不準,少開口……

記者:你呢,你屬於那些必須隱瞞真相的人嗎?
莎岡:我?我不知道。不過,我今天比20年前更覺得必須對人隱瞞真相,老的時候,對這種變化看得更清了。人並沒有我所以為的那麼堅強。我曾見到他們十分堅強、果斷。事實上,他們比外表看起來要脆弱得多,沒那麼強大。當然,他們有時也不那麼軟弱。人總是費勁地掩飾自己所沒有的東西。他們以外表來作補償。

記者:你這樣寫道:「人們模仿什麼,最後會變成什麼。」這不是很危險嗎?

莎岡:使自己堅強點這並不危險。因為這也是最普通的心理反射。人們模仿軟弱並不會變得更軟弱,恰恰相反。但想做出什麼樣子,就會變成什麼樣子。上電視的人都裝出好丈夫、好父親的樣子。他們最終會這樣寫出點東西。

記者:最使你難受的是死亡這個念頭,而不是死亡。
莎岡:是的。尼采說:「使人發瘋的不是懷疑,而是確信。」相信在某個準確的限期內死亡……如果有人向你宣佈你將在6個月後的一場交通事故中死亡,你會小心,或不相信,有危險,有懷疑。但當你被一種疾病慢慢地消耗生命,肯定要死,這就難以忍受了……

記者:在這個有些陰暗的宇宙裡,你提到了詩,阿波里奈爾(Guillaume Apollinaire),詩也許是一個救星?
莎岡:沒有多少人讀詩了。所以,我讓自己享受這奢侈。我對詩有一種熱情。詩也跳到我的腦海中來。我會背十來首詩,但有些已索然無味,如我在小學裡讀的勒貢特‧德‧列爾(Charles Marie René Leconte de Lisle,勒孔特‧德‧利爾)的詩,很枯燥。我愛寫點詩,但我的詩不怎麼好。我突然覺得詩很好,第二天……

記者:你覺得男女之間對於死亡態度有區別。
莎岡:我現在意識到了這一點。人們所寫的東西,人們在筆端下發現。我什麼都不想,然後我開始想像,我創造了我知道的東西,因為我把它們寫了出來。這是無意識的。女人們知道生與死組成了人生。男人卻不。他們拒絕。對他們來說這是抽象的,然後當它突然變得具體……

只要看看面對新生兒的男人就行了。他是那麼笨拙,那麼驚訝。

記者:讓我們回到馬蒂厄身上來吧。對他來說,這種「孤獨的痛苦」最終不完全消極的。
莎岡:是的,他站著停住了,望望四周,這很不錯。這些事人們沒有時間、勇氣、力量或主張來做。

記者:你不看看自己周圍嗎?
莎岡:我不是觀察家,這甚至帶有戲劇性。但當我寫作時,有些十分模糊的觀念不時地跳。到我的腦海,使我形成了一種理論。總的來說,數年來,我展示所有人都厭煩的東西,接著,我改變了這種主張。謝天謝地。

記者:今天評論家更理解你了嗎?
莎岡:不管發生什麼,總有些東西不對勁,使他們驚奇,不過現在是驚奇我寫的東西,而不像從前那樣驚奇我所做的事情。這持續了 20 年。瘋狂,女明星的故事,小小的音樂,法拉利,等等。我已經不感到震驚了。從某種角度來看,這曾經是真的。但我覺得背後有些名堂,他們也並不能講出來。

記者:若干年以前,你們驚訝俄國學生從你的作品中學習法語,而在法國……
莎岡:當有人想拖我進監獄時,我提起了這件事,類似的話,毫無疑問,人們永遠不能在自己國家裡成為先知。但我總想讓人注意,在那兒,我被當作一個作家,而在這裡,卻被當作一個犯人。正如人們所說,人們早就把我當作是出版界的一顆明星。現在,長期以來,情況變得更好了。而痛苦,不,我從來不曾有過。

記者:你一下子讚揚起酒精之樂來,是出於挑戰的樂趣嗎?
莎岡:我強烈反對「別喝酒,別抽菸,別這樣,別那樣」,這太煩人了。把人都當作小孩,這是很荒謬的。從拉丁人開始,就有一種關於酒的比喻,酒能減輕男人的生活重負。當然也會造成肝硬化,這大使人厭煩了……

記者:毒品呢?
莎岡:不,毒品──我指的是可卡因──不能減輕生活的重負。在它被禁止的範圍內,人們被迫悄悄地收集,所以代價極大……

記者:但愛情尚未被禁……關於這點,你提及「同居的小地獄」。
莎岡:這不對嗎?不對?那好,我向你解釋。我合法地結過兩次婚。這有點殘酷。請注意,我是這樣說的,但當我與我的第一個丈夫居伊‧斯肖爾萊離婚後,我仍和他呆了一段時間。事實上,離婚引起了轟動,但離婚後我們回到家裡講和了,沒有讓巴黎的任何人知道。

記者:你愛撒謊嗎?
莎岡:是的,我隨時都在撒謊,為了避免吵架和拌嘴。我撒謊僅僅是因為這些,為了在個人生活中保護自己。但我當眾決不撒謊。比如,我在電視上回答人們向我提出的問題時。這使我驚奇。事後人們總對我說:「你真令人難以相信!」……「可我說的正是我心裡想的。」──「一點沒錯!」

記者:如果你不必賺錢還會寫作嗎?
莎岡:肯定會寫。但我不知道我將處於什麼狀態。如果我沒有人要創造,沒有孩子要撫養,我會做出不知什麼蠢事來。這是我父親的生理反射。《日安.憂鬱》(Bonjour tristesse, 1954,你好,憂愁)出版後,我的出版商對我說:「你成了千萬富翁。」我問父親這些錢怎麼辦。他問我:「你多大年紀?」「18 歲。」「在你這個年齡,這太危險了。花掉它。」我已經糊塗了……

他說得對。如果我像大家一樣投資自動洗衣店,我不知自己會怎麼樣。這是說,我肯定會繼續寫作。寫作是一種激情,沒有它,生活將是死水一潭。

記者:你曾用「扭曲之舉」來形容文學獎。如果現在有人給你一個獎,你會不會拒絕?
莎岡:一個獎,好啊,為什麼要拒絕?一開始,我就因《日安.憂鬱》得過一個獎,批評家獎,它使我出了名,如果我可以這樣說的話。後來我又得了摩納哥獎。我覺得有段時間他們想讓我進法蘭西學上院。這是墊腳石。而我對學士院興趣並不大……當我再次對政治感到厭煩時,它又縈繞在我的腦海之中,它可能是一條欄杆。我的朋友貝爾納‧法蘭克在《新觀察家》中寫過一些很漂亮的文字:「大部分學士院院士知道自己成不了文學史中的一章。失望了才去當院士,舒服的失望。」這是拒絕學上院的高雅之法。

*喬治‧讓‧蓬皮杜(Georges Pompidou, 1911-1974,又譯為龐畢度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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